不知从哪一天起,我发现自己站在水边。我的双脚陷在泥泞里,手指渐渐变得细长,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阳光穿过我空心的骨骼,像是穿过一管天然的笛箫。偶尔有露珠从叶尖滚落,那轨迹恰似时光缓缓流淌的印记。
春天来时,我能感觉到汁液在身体里流动。蜗牛爬过我的腰身,留下银亮的痕迹;蜻蜓停靠在我肩头,产下透明的卵。某日暴雨初歇,我看见一片湿透的蝶翼在苇叶间微微颤动,便俯身托起这坠落的美丽。我学会了不像人那样急于赶路,而是像芦苇一样,一寸一寸地生长。
夏天的雨水让我丰盈。青蛙在我脚下鸣叫,鱼儿在我影子里游弋。洪水来时,我学会了弯腰。水漫过我的头顶时,我透过浑浊的水流看见天空破碎的光影,才知道原来屈服也可以如此美丽。月光常来清洗我的身躯,每根苇秆都泛起青瓷般的光泽。
秋天来了。我的头发染上了淡淡的霜白,风一来,我便忍不住摇晃,把头顶的芦花编成无数细小的降落伞,送它们去远方流浪。夕阳西下时,那些飞扬的芦花绒毛会变成金红色的光点,仿佛大地的呼吸有了形状。一只南飞的雁啄食我的穗粒,我不觉得疼痛,只感到生命从一种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形式了。
过客们沿着水岸来来去去,如风中的芦花般聚散。渔网起落,菱歌飘散,都是大地呼吸的节奏,与我摇曳的节律同频。
午后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里无限高远的蓝天。阵阵秋风穿过我的身躯,发出簌簌的声响,那是根须在泥水中呼吸的叹息,也是苇叶相互摩挲的絮语。一阵更强劲的秋风吹来,我感到一阵轻松的释然,因为又一群带着羽翼的种子正从我身体里出发,融入无尽的光尘。
当芦花散作漫天素雪时,我忽然明白:我们站立的意义不在高处,而在深植于泥土却向往天空的每一个瞬间。秋风又起,我以垂首之姿触摸天空,在谦卑的弯曲里,丈量天地间的距离。
(瞿杨生)